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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一加到九十九,不但对赵纯熙而言是个难以想象的数字,便是把叶家家主拉过来,恐怕一时半会儿也算不清。她反复划拉算珠,表情从故作从容渐渐变成了委屈痛苦,眼眶一红,似乎就要掉泪。太难了,真的太难了,关素衣这是故意让她出丑!
赵陆离心疼得无以复加,正欲开口求情,站在一旁的赵纯熙的奶娘窦氏愤慨道,“夫人,奴婢是从叶家过来的,见识也不少,便是咱们叶家商铺遍天下,来往银钱甚巨,一日里也不用点算如此庞大的数目,下面自然有账房先生出力。咱们小姐日后嫁的是高门,底下有成群仆役伺候,外面更有得力的管事以供驱使,并无需沾染这些俗务。您不想把嫁妆归还,直说便是,何必找由头折辱她。”
赵纯熙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,用不敢置信又委屈至极的目光看向关素衣,似乎在无声地控诉她是不是像奶娘说的那样心怀叵测。
赵陆离听说连岳丈都不用碰这该死的算盘,不禁对关素衣暗生恼怒。
关素衣瞥了窦氏一眼,不紧不慢地道,“叶家果然是商贾之家,眼界真是……”她顿了顿,叹息道,“不说也罢。拿一介商贾之家与官宦之家相比,难怪镇北侯府此前乱象频生、八方风雨。都说上行下效,然你们侯府却有趣的紧,竟下行上效,不学名士遗风,贵族品质,反倒俯身屈就那九流之末。我说熙儿和望舒怎么年纪这么大还诸事不懂,却原来根由在这里。”
赵纯熙和窦氏最忌旁人拿叶家门第说事,不由容色惊变,而赵陆离极为尊重岳家,此时也动了真怒,厉声道,“关素衣,你积点口德吧!之前是谁说我们理应摒弃掉血脉与种姓的偏见,和和美美地过日子,又是谁一而再再而三以此为由羞辱叶家?那是熙儿的外家,是我亡妻的母族,不是你口中的九流之末。”
“是不是九流之末,我说了不算,你说了不算,世人说了才算。你大可以出了侯府,随便在街上抓一个平头百姓问问,看看商贾是不是九流末。他若说我说错了,我立时去叶府道歉。”
关素衣徐徐吹拂滚烫的茶水,嗓音轻缓,“对你而言,亡妻和叶府的颜面很重要,但对我来说,两个孩子的前程才是最紧要的。你事事依循叶府所为,我却不能苟同。叶府巨富,叶府商铺遍天下,叶府不缺账房先生,这些我都知晓,但那是叶府的东西,与熙儿可有半点关系?没错,日后熙儿的确要嫁高门,伺候的仆役和管事必定不少,但那样就可高枕无忧,享尽一世富贵?高门宗妇,可不是你们想象的那般简单。”
她垂眸叹息,“熙儿这些年除了琴棋书画,恐怕没学到什么东西,说得太深太透,她也不懂,而侯爷堂堂男子,不晓内宅俗务,我便举一个浅显例子。都说前朝权臣季翔并非败于朝堂争斗,而是妇人之手,其中内情你们可知道?”
“只影影绰绰听过,并不通晓内情。”赵陆离被她不紧不慢,不疾不徐的态度弄得有火无处发,只能闷声回话。
赵纯熙极想扑过去捂住关素衣那张嘴,却不得不拼命按捺。只要她一开口,旁人所有谋算都会成空,这似乎已经成了定例。
关素衣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,说道,“季翔被一美貌的商贾之女迷住,于是休弃了原配妻子,娶那商女过门。原配走后,对她忠心耿耿的管事为了报复商女,便在季府的账目中做了手脚。素来,勋贵世家在人情交际中都有惯例可循,谁家亲厚,谁家疏远,谁是上峰该巴结,谁是下属该拉拢,谁家年节时该送多少红封、古董、珠宝玉器,都是有数的,不能随意增改,更不能随意删减。那管事在新夫人过门后照例奉上账本,却是更改过后的,该送厚礼的变成薄礼,该送薄礼的直接抹去,而那商女因‘家学渊源’,惯爱在银钱上抠抠索索,斤斤计较,竟擅作主张把本就薄了很多的礼单再减三成。于是季翔在不明就里之时,竟同时得罪了亲族、上峰、下属,亲族暗怪他不孝不悌,上峰暗怪他不懂尊卑,下属暗怪他薄情寡义,其结果,我不说你们也应该知道。”
季翔乃一寒士,却凭自身努力官拜副相,最后被下属弹劾渎职、贪墨、谋反等三十六条罪状,他的亲族和上峰无一人为他作保出头,下属却个个落井下石,以至于罪不当死的季翔竟被判斩首。他的崛起与陨落,成为时人津津乐道的话题,而他死前滔滔不绝地咒骂继室,直言来生绝不娶商户女,也为这起悲剧更添几分传奇色彩。于是后人猜测,他之所以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,应该与那继室有关,但具体细节却无从得知。
打那之后,商户女便乏人问津,备受诟病,所幸前朝灭亡,战乱开始,百姓只顾逃命,才渐渐遗忘了此事。
关家人洁身自好,并不爱谈论晦事,但关素衣的外祖母左丁香却是个史学家,且对探索市井传奇尤为钟爱。在她的悉心教导和耳濡目染之下,莫说前朝旧闻,便是再往上数几千年的宫廷秘事,关素衣也知之甚详。
她刚说出“季翔”二字,赵纯熙就想到了那人对商女的漫骂,本就难看至极的脸色越发惨白。赵陆离却从中窥见许多玄机,不由陷入沉思。
关素衣用指尖轻点桌面,发出有规律的哒哒声,左右看了看父女二人的表情,继续道,“后宅内的一点微末伎俩,却足以扳倒一位权臣,于是才有了‘娶妻娶贤’的先祖遗训,也有了‘妻贤夫祸少,子孝父心宽’的市井俚语。看账、查账、算账、人情往来,均是主母宗妇必须掌握的技能,你固然可以驱使下仆去做,然在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情况下,又如何能保证不出纰漏,不被糊弄?你若是觉得我让你学习算术、中馈,是玷污了你的清高,折损了你的傲骨,那便罢了,我立刻将嫁妆还给你,你只管自个儿去打理。”
说着说着,她从赵纯熙手里抽走算盘飞快拨弄,屋里只剩下算珠互相撞击的清脆声响,不过片刻功夫,便听她说道,“从一加到九十九,得数四千九百五,很难吗?况且还有更简单的方法,两两之数相加,得九十九个数再减半……”将推演过程一一写在纸上,她用毛笔圈出答案,语重心长地叹息,“琴棋书画只能用于陶冶情操,真正掌家,还得学些过硬的本事。宗妇主母要内能教导子女、侍奉公婆、打理俗务;外能辅佐夫君、参与交际,而邀宠献媚之事,只有低贱的姬妾才会去做。她们那些人,哪一个不精通琴棋书画?和她们去比岂不自降身份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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