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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b>第三十三回 景公子义求火力士 聂隐娘智救铁监军</b>
前回书说吕军师的人马已到济南,此处要接着如何相杀了,而竟不然。譬之乎山,虽断而亦连;譬之乎水,已分而复合。山川之根本既大,其衍而为别派,发而为别干者,盘旋回顾,总是龙脉所注,结成灵穴,乃自然之势,亦自然之理也。
当日佥都御史景公讳清者,与教授刘固为素交。公有少子名星,抚于刘固之家;固有次子名超,亦继与景公之夫人为子,即聂隐娘救归卸石寨者。景公被难,夷及九族,固之兄与母,以在京邸,并遭杀戮。唯原籍临清,尚有一孙与妻氏及景星,幸皆得免于祸。然恐官司捉拿,日夜忧惧。景星展转筹思,定了主意,跪请于教谕之夫人曰:“儿向承太夫人视之为子,今者父罹毒刑,继父亦遭显戮,此仇此恨,骨化形消,终难泯灭!儿今已一十八岁,略通文武,即于明日拜辞母亲,前去为父母报仇,为九族泄恨。太夫人膝下有孙,可无虑也。”刘夫人痛哭道:“燕王势力能夺天下,儿茕茕一身,怎样报得仇来?我意待汝终丧之后,结得一门好姻眷,以延景姓宗祧。若虑有风波,改名易姓,潜迹乡村,料无他事。报仇一语,岂不是汝孝思,但恐枉送了性命!”景星泣道:“具见母亲深爱之意。但儿在于此,保毋有逢迎燕贼、暗暗首告者。况我父亲一生清介,忌嫉者多,谁肯说公道良心的话?若到缇骑一至,儿即为杌上之肉矣!且伯父止有幼孙,倘若因我干连,岂不两家同时尽绝?圣人云:‘人无远虑,必有近忧。’愿母亲勿复留我!”刘夫人见景星说的话甚是有理,只得允其前去,唯再三叮咛避难为主。
次日景星恐伤刘夫人之心,竟不再辞。收拾行囊,黎明就出了城,望南进发。到得金陵,寓于西门黄姓之家。身边藏了利刃,每日东走西闯,打听燕王并无出宫之期。住有月余,心中焦燥,对着旅店孤灯,常常流涕。店主人觉着景星有些古怪,假意来问长问短,扣其籍贯、姓名。景星会意,便答道:“姓京,名日生。因探亲不遇,甚是愁烦。”店主道:“令亲是何姓名?在此做什么的?”景星却不曾打点得,信口应道:“是做过教谕姓刘的。”店主人道:“刘令亲可与景都御史相知么?”景星便转问道:“我在路上,闻得人说景都御史剥了皮。我想人的皮,岂是剥得下的?老丈是京中人,必知详悉,求与我略说一二。”店主人道:“在下也不是此间人。客官若问起这事情,是人人伤感的!”就把景都御史与刘教谕被害之事,略说一遍。景星不觉失声痛哭,店主人亦堕下泪来。景星道:“刘教谕是舍亲,原有关切,所以悲哀。老丈何故也掉泪?”店主道:“咳!客官既是刘教谕的亲戚,我不妨直说。在下姓王,名彩。有个堂兄名彬,与景公原是同衙门御史,也与刘教谕相好家兄巡按扬州,为守将王礼等所害。后来燕王登极,又拿寒族问罪。在下正在江湖作客,就改姓了黄。不敢回家,倒在此开个歇店。这一番变革,也不知绝灭了多少忠臣义土!想起寒族雕零,又遇着客官也是同病,不禁酸楚起来。”景星又问:“我闻得忠臣义士皆是燕王所杀,怎么令兄却为守将所害?”店主人道:“家兄因燕兵南下,倡义坚守扬州,募得一火力土,如周仓一般的为心腹。那守将不轨,已被家兄拿在禁中。其党羽假传力士母病,把他唤去,就反将起来。家兄一门尽遭屠戮。守将遂献城与燕王了。”景星太息道:“原来老丈都是忠臣一脉!但此力士后来何不与令兄报仇?”店主人道:“他一个人做得甚事?”这句话打动了景星的意,便拱手道:“舍亲既遭荼毒,明日即当告辞。今夜深了,老丈安息罢。”
次日,景星打叠了包裹,算还饭钱,径往扬州。思想着幼时一个蒙师,叫做黄友石,是广陵人,着实有些意气,敢认得火力士。我今且去寻他。到小东关问着了,一直闯进门去。见友石拄了根杖,在堂前闲走。景星便下拜道:“旧弟子远来相访!”友石年近七旬,两眼朦胧,注视久之,道:“我已不相认,请道姓名。”景星道:“想是弟子面容,不像幼年光景了。姓名有些难说。容少顷密禀。”友石察其情形,便引入内室。景星双膝跪下,说:“门生父亲是都御史景清。”友石恍然大惊,扶之起坐,凝思半晌,说道:“贤契只宜远举高飞,以避网罗,何乃至此?”景星含泪道:“老师见教极是。但门生切慕博浪沙之事,是以南来,窥伺动静。”友石道:“差矣!留侯所仗是力士,究未成功,几乎丧命!贤契之才与智,岂在留侯之上耶?”景星道:“门生有何才智?但学留侯此一举耳!所谓力士,就在老师身上。”友石道:“因何在我身上?”景星道:“此间火力士,闻得素有侠气。老师自必识之,但求指示。”友石道:“此人大可。他也欲为王御史报仇,未得其便。住在乎山堂西火家村。我固未识面也。”景星道:“我就此去寻他!”友石道:“天色已晚,往回不及了,贤契在此过宿去罢。”景星谢了。
明早出城,径寻到火力士住处。见两扇木板门,铁锁锁着,又没个近邻。景星走来走去,问着了个老叟,却是力士的亲母舅。说是京口于太爷家两个公子请去做教师了。景星得了这话,就如飞的转身回家,拜别了友石,取了行李,径渡江至镇江府。问到于知州家,冒认了力士的表侄,说有紧要事要见表叔。原来火力士有个表侄,就是景星所遇老叟的孙儿。门上人传了进去,火力士出来,左右一看,问:“我表侄在那里?”时景星恐被于家人看破,先已站在斜对门,便应声道:“在这边!”火力士才转身来,景星早趋至前,鞠身弛礼道:“久仰大名赛过荆卿!恐不能拜见虎威,所以借称表侄。请到前边僻处说句话。”
力士见景星体态轩昂,仪容俊雅,不是寻常的人,其来必有缘故,遂同到一个酒馆内。已是残年,无人饮酒,拣个小阁里坐定。景星取一锭银子,递与酒保,说:“不论价钱,但有好吃的肴馔,只顾买来。”酒保去了。景星就跪在地下,火力士连忙也跪着扶起,道:“兀的不折杀我!有话请说。我这颗头,向已卖与知己,到今未曾送去,还是负心,郎君且勿过礼!”景星便问:“这知已是谁?”火力士道:“王御史。”景星接口道:“义士非负王御史也!这事小可久已知道。若不为王御史,也不敢千里远来,实实与君是同仇的。”火力士道:“郎君也受王礼弟兄之祸么?”景星道:“非也。这仇有个大主儿,王礼只算是个鼠子。值得甚么?我今要用屠龙手哩!”火力士道:“那大主儿是谁?”景星道:“博浪沙的事,就是今日的事了。”
火力士略识几个字,那晓得这句话?焦燥道:“郎君说话甚是糊涂,我却不晓得什么浪不浪!”景星道:“恐有人窃听,所以说个隐语。”遂把子房结识力士击秦皇的故事,备述一遍。力士道:“这个我做得来,就是这样做罢。但我尚未知道郎君姓名,因为何事,发此大念。”景星正要对答,酒保已买了风鸡、酒蟹、黄雀、熏蹄、板鸭、羊羔,各种野味、海味之类,堆满一桌,并高邮皮酒一坛。景星分付酒保取个风炉来:“我们自会暖酒,不用你伺候。”酒保将各件肴馔装起十来个盘子,送上炭火,就走去了。景星温起酒来,斟一大杯送与力士,自己小杯相陪。力士说:“你把你的话说完,我吃酒也快畅!”景星就说出真名字,并父亲被祸的情由,细细告诉。力士道:“原来郎君是景大老爷的公子!我的故主王御史,与尊公大人是同寅,又是同年,平素极相好的。咦!我把燕贼一锤,打做个肉饼,拿来连骨都吃在肚里,才解得我心头的气哩!明日是小除夕,我在于府只说回去度岁,就同郎君到南京何如?”景星加额道:“天以义士赐我也!”又下席拜谢。两人开怀痛饮到晚。力士送景星至歇店,然后仍返于家,即告辞道:“家母舅令表侄来接我回家,度了岁再来罢。”
于氏弟兄久知火教师别无家室,不消回去得的,苦苦留他。火力士见情意甚切,想一想,“燕王那厮这几日亦未必出来。我到了过年去,情义两尽了”,遂谢道:“谨依尊命。初三日回去看看罢。”就出来安慰了景星,教在歇店守候。不期大除夕的夜半,景星头疼发热,大病起来。请个医生诊视,说是犯了隆冬伤寒,又停滞了酒肉,医不得。看看越沉重了,店家甚是着慌,却喜火力士于初四日来到店中,连忙走进房内看时,景星病虽昏冒,心却明白,道:“义士真信人也!”火力士问店家有医生看过没有,店家说是未曾下药。火力士道:“好个未曾下药!若下了药倒不好了。这些庸医,专惯坏人性命的!<a href=/qzfc/97>常言道</a>:‘伤寒以不服药为中医。’不过熬他几天,自然会好。”从此日每在房中照看。过了十来日,大解了两次,病势已去其半。直至正月尽间,方觉强剑那时早传说燕王到北京去了。火力士道:“错过了好机会也!”景星叹道:“咦,这场病,到是他的命不该绝,天不教我报仇耶!”力士道:“据你说张良的事也是不成功的,我们两人只自做去,莫管他在南在北,少不得有狭路日子。”遂同起身,渡江北上。
行路间,听见纷纷传说,燕兵围了青州府,那个圣母娘娘不知到何处去了。景星道:“一向闻得青州有个女人,会用妖法,倒奉的建文年号。我初意欲去投他,恐事不成,到底是个邪路,岂不辱没了我祖父?所以不去。而今被围,眼见得不济事了。”力士道:“毋论他济不济,我只去于我们直捷痛快的事。此去北平已不远了,今日可以赶到涿州。”说话之间,猛听得一声驴啸,震天的响。二人抬头看时,道旁树下,拴着个黑花点白叫驴儿。其大如马,其瘦如狼,好生异样。沙地上,又坐着一个妇人,年纪三旬上下,不膏不粉,自有一种出世的风韵。怎见得呢?
鬓发如云,斜挽两行绿鬓;姿容似玉,浅匀一片红酥。眉字间杀气棱棱,绝无花柳之态;眼波内神光灼灼,浑如刀剑之芒。旧白绫衫,飘飘乎欲凌霞而上;新素罗袜,轩轩乎可御风而行。藐姑冰骨应难比,巫女云情莫浪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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