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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如陈年徽墨在紫石砚台中缓缓晕开,将整个忧乐沟皴染成一幅层次分明的淡墨山水。
受到忧乐仙的影响,一连好些天,老矮子的为人行事,甚至对村子里的一切感受和想法,感觉得很有些古意,仿佛所处的时代倒退了一百年似的。
当然,不只是忧乐仙子,还有他自己以后的颠三倒四回忆录的影响。
村东头打更人手中的梆子尚未敲响三更,黎家梨园深处却突然迸出一声清越叱责,如同一支淬炼过的穿云箭,猝不及防地划破了夜幕的静谧。
那声线里裹着江南吴语特有的软糯尾音,却又透着塞北胡笳般的凌厉锋芒:“老矮子!行事怎可如此唐突?“
话音未落,一枚沾着白色皂角沫的枣木杵已擦着老矮子的耳畔飞过,“咚“地砸在身后梨树干上,震得枝头梨花簌簌坠落——带着夜露的花瓣如碎玉般铺满青石地面,清甜的花息混着皂角的植物香气,在微凉的夜风中交织成朦胧的雾。
这雾气中仿佛还沉淀着前朝隐士手植梨树时的墨香,与百年间无数个相似月夜下的呼吸共鸣。
老矮子此刻哪里还顾得上那截晾晒在梨枝上的青布裤衩。
这条靛蓝染就的旧物已伴随他十载春秋,裤脚处磨出的毛边见证过无数个日出而作的清晨,针脚细密的补丁记录着三年前那场连绵秋雨——那时他在南山坡抢收玉米,裤腿被荆棘勾破,是隔壁周大娘连夜用蓝印花布边角料缝补的。
裤腰绳上系着的五彩石是去年在豆腐堰捞起的,当时他蹲在光滑的鹅卵石上,看那石子在水流中折射出虹彩,便觉得是天赐的祥瑞,用红绳系在腰间作护身符,如今却成了这场意外最荒诞的注脚。
他只觉后颈一阵发凉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梨树浓密的缝隙中窥望——那些深褐色的枝桠在夜色中如鬼爪般伸展,叶片上的夜露折射着月光,像无数只闪烁的眼睛,而树干上那道十年前被雷劈出的疤痕,此刻在月影中宛如一张嘲弄的嘴。
脚下的黄土小径被夜露浸得油亮,每一步踩下去都印出深浅不一的湿痕,如同在寂静中写下的仓皇省略号,又似命运随手勾勒的问号,延伸向不可知的黑暗。
方才那惊鸿一瞥的情景在脑海中反复闪现:女子蹲在青石洗衣台旁,月白色襦裙被细心挽至膝弯,露出的小腿线条如初春新抽的柳丝,肌肤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脚踝处系着的银质脚铃随动作轻颤,发出细碎如檐角滴雨的声响,每一声都敲在老矮子心上。
朦胧月光透过梨树叶隙,在她皓白的腕间划出一道羊脂玉般温润的光晕,袖口处绣着的缠枝莲纹若隐若现——那针脚细密得如同云锦,绝非乡野女子所能绣出,分明是镇上绣庄“苏绣阁“的独门技法。
老矮子忽然想起,三年前镇上庙会,他曾在“苏绣阁“门口见过类似的绣品,标价三两银子一尺,那是他半年的工价。
此刻这联想让他脸颊骤然烧起热意,仿佛被灶膛里溅出的火星烫过,连耳根都泛起潮红,喉结在苍老的脖颈间不住滚动,呼出的白气在夜色中瞬间消散,与梨树林中浮动的雾气融为一体。
此刻的他与三日前从容离去的汪二爷判若云泥。
那日汪二爷从邻村樊幺妹家辞行时,左手抱着半袋新收的白芝麻,饱满的籽粒在粗布口袋里滚动,发出沙沙的轻响,那是他准备带回给黎杏花做芝麻糊的;右手提着一篓刚出炉的荞面饼,麦香混着芝麻的醇厚气息在空气中弥漫,引得路旁的黄狗亦步亦趋。
他步履沉稳如古寺铜钟,每一步都踩得土地发出坚实的回应,腰间的牛皮钱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里面的铜钱碰撞出细碎的声响——那是他跑了三个月买卖攒下的家用。
身后跟着的黄狗通人性地叼着空酒葫芦,尾巴摇得如同风中的麦穗,每根尾毛都沾着夕阳的金辉,而狗脖子上系着的红绳,还是去年黎杏花亲手编的。
而老矮子此刻却像被顽童追逐的田鼠,左脚的草鞋不知何时跑丢在梨树林里,露出的脚趾在泥地里划出几道血痕,暗红的血迹很快被夜露冲淡,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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